伊夫·克萊因
北京的夏天,尤其是在三伏的那幾十天里,簡直悶熱得像一鍋熱米漿,就連藍天都被一層灰白蒸氣牢牢覆蓋,一點兒也不見透亮。在這樣惱人的天氣里,大約只有室內的博物館、藝術館是為數不多的“樂土”。果然,當走進嘉德藝術中心“伊夫·克萊因——超越時空”展廳時,空曠的布展氛圍,通透分明的視覺色彩,著實讓人痛快地長舒一口氣,因為高溫而堵心的情緒倏忽消散,任由藍色在身邊、在心底恣意蔓延。
(相關資料圖)
《人體測量學》系列作品其一
克萊因藍
這些年,“克萊因藍”屬實火爆,大到一面墻壁的涂裝,小到一枚發卡的配色,誰會不愛如此純凈又顯白的顏色呢?以前,通過網絡了解克萊因和他的藍色,如今置身展覽,沉浸在以白色圍墻襯托起的純藍色塊中,突破線條和紙張界限的色彩延伸,會帶給人無限的包容感和舒適感。
克萊因是誰?克萊因藍又到底是種什么藍?前者并不難解答,倘若使用搜索引擎來檢索,可以看到好幾位知名的“克萊因”,既有數學家,也有游戲人物,而那個把藍色推向極致的藝術家——伊夫·克萊因——1928年出生于法國東南部城市尼斯,那里漫長曲折的海岸線,連接著廣闊的陸地與無盡的海洋。在走向藝術創作巔峰之路以前,克萊因是十足的柔道癡迷者,為此還特意遠赴東方來學習,并獲得了黑帶四段的資格。用一句玩笑話來說,也許就是本著“文體不分家”的原則,在柔道領域享受運動快樂的克萊因,更為迷戀地投入到了藝術樂園。
出身藝術世家自然為克萊因營造了得天獨厚的氛圍,柔道運動也必定使他領悟肉體與精神關系的哲思,在展覽中,第一個呈現在受眾眼前的作品,就是創作于1954年的兩幅《“柔道基礎”的模型》,競技場上柔道對抗的真實照片,經過裁剪只保留人物部分,置于顏料涂繪的或紅或黃的色塊之上,照片影像與手繪色彩之間的反差,更加深了靜止作品中力量角逐的激烈感受。除此以外,故鄉尼斯那片無拘無束的大海,還有懸浮于海面的無界無疆的天空,恐怕早已在克萊因心中埋藏下湛藍透徹的藝術理想,只等待有朝一日如種子破土萌發,綻放無法窮竭的生命力。
克萊因藝術生命的綻放,被命運壓縮得極為短暫,從1928年到1962年,在34年忽然而逝的生命光陰里,僅僅有最后七年時光留予他構建獨特的藝術世界。在這兩千余個日夜中,克萊因找到了獨一無二的藍色。
從物質角度講,克萊因藍是一種由顏料與合成樹脂相調和的材質,稱為“國際克萊因藍(IKB)”,更為嚴格來說,它并非是被發明出來的新顏色,而是基于群青色而誕生的,或者說它是一種通過干燥時會收縮的黏合劑,固定純正群青顏料的方法。1960年,國際克萊因藍(IKB)的制作工藝在法國國家工業財產局得到注冊。
克萊因敏感捕捉藍色并使之固化,包括運用藍色在內的一系列大膽甚至可謂之冒險的創作,使他成為新現實主義的推動者,也是波普藝術的重要代表。在數十年后的今日,依然能在他的作品里,深深感受到超前的意味。
純藍世界
藍色,始終有著明顯的舒緩減壓的作用,一如走進這場全國首次克萊因個人大型回顧展覽,會因冷靜的色調而覺得涼爽,因通透的視覺而感到放松。
尤其進入展廳中庭的一瞬,長條的窄門以“初極狹,才通人”的開端預示了此后的豁然開朗,作為獨立的圓形展廳,白色墻壁環繞著平曠的藍色“土地”,這是《純顏料》部分,而懸垂其上的,是《藍雨》部分,兩個作品組合為一個大型的裝置藝術品,大空間的暢快感,以及作品本身的生態感,讓人不自覺地繞著這個圓慢慢地走著,就像晚飯后輕松的散步。“雨”隨著視角轉移而變化,讓人不知不覺間進入一次冥想,會想起雨棍淅瀝瀝的奇妙音色,想起梭羅釣起狗魚的瓦爾登湖,想起加繆漫步的海灘,想起圣埃克蘇佩里駕機飛行的夜空。一切都很自然地發生,自然地邁出腳步,自然地產生聯想,及至戀戀不舍地離開,才恍然想,這不過是如此簡單的裝置,那留戀的到底是什么呢?大約就是藍色映透的自然的本真面貌。
克萊因說,“藍色是天空,是水,是空氣,是深度和無限,是自由和生命,藍色是宇宙最本質的顏色”。在克萊因的觀感中,藍色有著其他色彩無法比擬的維度,因此,他用純粹的藍色,去反映天空、宇宙和它們映照之下的大自然。
1960的夏天,克萊因以“宇宙觀”的宏觀視角完成了一次創作,他將藍色涂抹在畫布上并固定在汽車頂,隨后在漫長的旅途中,這塊藍接受著紅塵風雨的洗禮和浸染,記錄下大自然的純真狀態。
當然,克萊因的許多藍色作品在外人眼中大約要算得上一種冒險,他突破常規地將克萊因藍更多地投放在單色作品中。換言之,就是無論平面畫作還是立體模型,都只有藍色。不知這樣色彩簡單的作品,是否會使人產生“藝術家討巧行為”的批評,但步入展廳切身沉浸其中就會發現,純色完全擺脫具象線條的邊界限制,以極其簡約純凈的方式直入人心。
所謂單色畫,并不是將藍色平滑地噴涂在畫紙上。近距離觀察就會發現,不管是《無題單色藍》的橫向紋理,還是《DODODO》海綿與鵝卵石形成的一個個粗糙的凸起,似乎都在向平面發起挑戰,向上延伸形成立體的維度。但是,單一的顏色又是否會拉平維度帶來的空間感?可以肯定地講,完全不會。當近距離觀察那些藍色之下的紋理、形狀,它們或平緩、或突兀、或沒有規則可循,大抵映照了山川、海底、隕石坑,或者其他存在于天空之下的一切一切。天空的純藍,賦予整個世界同樣的、永不消逝的純藍。
克萊因通過凝固的深邃群青表達心目中天空的純藍,這種更趨近于深藍色、寶藍色的顏色,似乎和清淺明澈的湛藍天空并不相像,也許,克萊因藍不局限于白日天空的湛藍,也蘊蓄了黑夜穹隆的幽暗深重,不局限于籠罩地球的舉目可見的天幕,也包含著大氣以外包裹著浩渺宇宙的無窮天空。
每一種天空的色彩都是不同的,然而克萊因藍制造出了不同藍色之間的同步感,既讓人倍感親切、熟悉,也感到神秘、無常,就像人們都知道天空,卻又難以接近天空,都喜愛晴朗的瓊宇,卻又畏懼沉寂的夜空。所有的藍色都有自己的性格,不一樣的藍色也會制造不一樣的效果,而克萊因藍的美感,正由于親切與神秘的雙重屬性,才格外誘人,或者說是魅惑,也難怪許多人把克萊因藍稱為“理想之藍”。
超越時空
在展廳里慢慢行走,總有一些作品會驚艷雙眼。當藍色的人體印記呈現在白色的背景上,渾圓豐滿的雙乳、順直結實的大腿,以及自在的體態姿勢,這些可想而知的健康美麗的身體,不可不使人為之傾心與震撼。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,克萊因開始一系列《人體測量學》的創作實踐,在展現人的作品里,他舍棄畫筆,索性以人體本身為介質,在模特身上涂抹藍色并印于畫布。肉體將生命力留痕在畫布上,除去模特這一部分,創作現場還有音樂融合其中。立體與平面、生命體與非生命體、肉體與精神發生“碰撞”,視覺與聽覺產生聯動,更重要的是,還有觀眾當時就在創作的空間里觀察、領悟。那么,對于掛在展覽中的《人體測量學》來說,扁平的畫布并不是作品的全部,長寬的界限也不能界定作品的大小,數十年前它們經由多方位立體創作而成,如今,也應仔細體會時間和空間中多元要素的存在。
其實,早在1957年,克萊因就曾放飛1001只藍色氣球,當這些充滿氦氣的小家伙緩緩上升飄向天空,他也完成了又一次大膽富有創意的作品《空中雕塑》。氣球脫離人的牽拽,飛向天地之間廣闊的空間,整個世界都是襯托這個作品的幕布,所有抬頭觀望氣球飛行的人、氣球飛行所經過的一切,都是作品中的一分子。
與其說克萊因是在挑戰或顛覆往昔藝術的規則,倒不如說是他在尋找能夠表達時空、乃至超越時空的最佳方式。一如他舉辦的名為“虛空”的展覽,四壁刷白的房間,只有一個透明的玻璃展柜,“虛空”客觀存在,但只有人立于此間去看、去聽、去思索,“虛空”的形象和意義才更被推向極致。從有限的實體走向無限的空間,從可視的物質化走向不可視的非物質化,克萊因革新式的、過于超前的創作,即便從那時到今日依然有著爭議,但毫無疑問的是,藝術的構想格局更為恢宏,表達途徑更加多樣。
當然,尋覓超越時空的藝術語言,克萊因不只有藍色,還有小部分粉色、綠色、橙色乃至金色,它們各有光芒,也不只利用顏料、畫筆、人體繪制色彩,還利用火焰灼燒成痕。時空里的一切皆可使用,時空里的一切也皆可寫照。
正因如此,置身在克萊因的藝術世界里,所有的人,包括人的自身和人的行為,都應當是藝術時空里的一部分,甚至融入其中延續藝術作品的生命活力。也正是由于這樣的感悟,對于一貫的玻璃展柜反照身影影響觀感效果的問題,會使人突然之間從嫌惡到釋懷——既然克萊因通過不同的藝術途徑反映天空、反映宇宙、反映一切本色,那么人的身影,反映在客觀存在的玻璃罩和作品之上,也是一種理所當然。人本身存在,那么在一切存在中存在,合理且沒有產生破壞。那么,時間與空間似乎都不再是觀賞作品、閱讀作品、理解作品、共情作品、創造作品的障礙。
可以說,克萊因對藝術的探索,也是對現實本真的探索。六十年前,他用克萊因藍映射出天空之下的自然本色,用“虛無”表達出逾越時空的真諦。在展廳里漫步,在還原本真的氛圍里,無法不讓人產生關于“人的本真”問題的一連串思考: 人,確實存在于世間的人,有怎樣的形骸?其本質是什么?又到底該如何為人呢?
這些問題看似不難回答,但靜心思考,又是否能快速地得到滿意的答案?人對于人,熟悉也不熟悉。就像前言所提及的,看慣了白日晴朗的湛藍天空,但對黑沉夜幕充滿未知和畏懼。
在對未來的猜想里,六十年后,也許還會有人看透時間和空間的關竅,在實踐里求真,還能通過凝固或創造某種色彩來體現人的本色。洞徹自然和宇宙的本真并以藝術形式來表達不容易,然而作為人,向自我審視并剖析,探尋人的本真會更艱難。沉浸在克萊因和他的藍色世界里,不禁有些許迷惘,也向內心深深發問:當天空給予人純粹的藍色,人又該如何以本真的面目去回應它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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